四七年秋天清风店战役打响了，解放军晋察冀野战军在河北省保定以南对国民党军队展开进攻，国军招架不住，动用战斗机轰炸机支援作战。
当时两军作战主要争夺城市，城里是他们轰炸的重点。听到飞机响或者警报器响，人们惊恐地向天上看，笨重的飞机在城市上空盘旋，时而猛然俯冲，撅着屁股撂炸弹。听到剧烈的爆炸声，夹杂着房屋轰塌声，人们尖利的喊叫声。炸弹掀起的气浪裹挟着砖头、木头、泥土、人的肢体飞上半空，恐怖笼罩整个城市。城里的人扶老携幼往城外跑。哥哥在商店上班，家里有母亲、嫂子、两个侄子、一个侄女、两个姐姐和我，大小十口人，为躲飞机惶惶不可终日。九月的一天上午警报器又响起来，一架飞机在城市上空盘旋，城里人仓皇外逃，母亲急忙让三姐拉着大侄子，四姐拉着大侄女，五姐拽着我，一行六人往外跑。母亲急匆匆吩咐：“把金锁的手拉紧，往庄稼地里跑，快跑！快！”
我们跟着慌乱的人群出了城门向南跑。人群中有哭的有喊的，有一位年轻妇女边跑边说：“我以后再也不骂公公，打婆婆了。老天爷你开开恩，可别让飞机炸着我，我以后行善积德……”那个妇女嘴里一遍一遍地磨叨，一声高一声低地祷告，估计那个女人平时在家虐待公公婆婆吧，亏心事做多了害怕得到报应。大难来临，众生万象。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跪在泥地里，双手合十，看着天上：“我有罪，我不该撇下妻儿，去跟一个破鞋鬼混，那破鞋勾引三个男人，拆散两个家庭。我老婆为了孩子守活寡呀！上帝你饶恕我吧，我要认罪悔改。”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，拉着一个孕妇说：“别跑啦，咱亏心了，趴下给老天爷磕头！我娶了你，你逼迫我马上跟娘分开另过。老娘让我给她挑一挑水，我推三推四不干。她无奈自己去打水，不慎跌入井里惨死。罪过呀……”
有的老人吓得走不动，尿了裤子。有的背着包袱抱着孩子，被土垄绊倒，包袱里的东西散落一地。有个女人穿着红衣服，不知道谁喊：“快脱掉红衣服，红的太艳，飞机上会看见的。”那女人赶忙脱掉红衣服，里面只穿着一件露着肉的破背心，逃命要紧，赤身露体没有人看。人们手搭凉棚仰望头顶上轰隆隆响的飞机，慌不择路漫无边际地跑着。
我们姐妹侄子侄女紧紧拉着手，怕走散了。刚下过雨地里泥泞。为了逃命人们顾不得许多，在泥泞里有的走，有的跑，有的爬。求生的强烈欲望，使人们不顾一切地朝大树下、窝棚下、所有可以遮掩的地方疯跑。
我一脚陷到泥泞里，拔出脚鞋却不见了。姐姐说：“不要了，快跑吧。”我挣脱她拉着我的手往回走，坚持要在泥里找我掉的那只鞋。那鞋是母亲前几天刚为我做好的，蓝颜色的鞋面，绣着金黄色的花，我很喜欢。刚刚穿了两天，我怎么舍得丢了！我两只手在泥泞里摸来摸去，摸到碎瓦片烂砖头扔掉再摸，两腿陷在泥泞里手臂上沾满泥浆，泥水弄得混头满脸。姐姐拉着侄子们已经跑到两棵大树下，五姐扯着嗓子冲着我喊：“快过来，鞋不要啦，你不要命啦！”旁边的人说：“小孩子别喊叫了，飞机上听见会撂炸弹的！”姐姐急得哭着说：“那是我妹妹呀！”有一个愣头青妇女走上前，用手捂住我姐姐的嘴，狠狠地说：“你再喊，把我们都暴露了，都会被炸死！”姐姐挣扎着，旁边的人嗔怪那个女人：“提醒就行啦，你动手捂人家孩子的嘴干什么？”那女人涨红脸辩驳：“撂炸弹的人听着声音呢，你不怕死，我怕死！”于是几个人呛呛起来。
这时候我终于摸到了鞋，我怕另一只脚再陷进泥泞里，干脆把那只鞋脱下来，一手拎一只，光着脚在泥泞里跋涉。当我走到五姐身旁的时候，她一把抱住我就哭：“你把我吓死了！”大树下站着一些人，树旁边有一口井，因为下过雨，井里的水离井台面只有一尺深，五姐爬在井沿在井水里洗我的泥鞋，旁边的人说：“小孩子快起来，危险。”她只当没听见，还爬在那儿洗，我在后面拽着她的腿，怕她掉到井里。她把鞋洗干净给我穿上。一会儿我们听到了炸弹爆炸的声音，树下的人议论，可能是炸了城里。我们顿时紧张起来，母亲嫂子跑出来没有？
母亲打发我们出去躲飞机之后，扭头让嫂子抱着小侄子赶快跑。前几天人们跑出去躲飞机，有几户人家被偷了，母亲要留下看门。嫂子要自己留下来，劝母亲抱住孩子快跑。十天前飞机在城东投下一颗炸弹，炸死两家没有跑出去的两个老人。母亲劝嫂子赶快跑，说道：“孩子正在吃奶，三个孩子都小，你比我重要，你快跑。”嫂子说：“你是一家之主，这个家没有你不行，你快跑。”嫂子把怀里抱着的孩子递给母亲，恳求地说：“求求你，抱着孩子快跑！”母亲把孩子抱给嫂子：“你怎么糊涂啊，咱们推来推去耽误时间，飞机到头顶撂炸弹，咱都完了！快走吧！”娘俩互相劝说着争执着僵持着，在危机当口，她们争着把危险留给自己，把安全让给对方。母亲看着大门外慌慌张张往城外跑的人群，心急如焚。情急之下母亲扑通跪在嫂子面前说：“你要不跑，我就不起来。”嫂子无奈，只好抱着孩子一步三回头离开家门，跟着躲飞机的人群向城外跑去。
太阳快落山了，又饿又累的人们陆续回家。我们几个人也随着回城的人往回走。一边走我心里一边扑腾，母亲和嫂子出城了吗？炸弹撂在哪儿？姐姐和侄子神情不安，闭着嘴不说话，大概也是担心着家里。
我们回到家的时候，看见嫂子正在扫地上的砖头、瓦砾、碎玻璃和厚厚的土。她给我们讲了母亲让她躲飞机的经过：她跟着躲避飞机的人群出了城，紧紧地抱着孩子躲在庄稼地里。当她听到炸弹爆炸的声音，判断那声巨响是在城里的方向，害怕得心都缩紧了。她嘴里一直念叨：“老天爷，你保佑我婆婆平安，保佑我丈夫平安。”当看到有人回城的时候，她抱着孩子匆匆忙忙往家赶。
我们看到母亲木然地坐在院子里，惊魂未定 。她看见我们都回来了，才缓过神来，告诉我们她如何把一张桌子放在院里，躲在桌子底下，看见飞机在头顶上飞了两圈，突然俯冲下来投炸弹，随着巨大的爆炸声，掀起几丈高的气浪、沙土、硝烟、瓦砾。母亲被震蒙了，耳朵嗡嗡直响，一个多小时才从桌子底下钻出来。炸弹就落在我家后墙外，我家东屋后墙被震裂两寸宽的缝，裂缝从房顶直通到地面，窗户玻璃全部震碎。从墙缝我们看到邻居老丁的房子炸塌了，炸弹坑一丈多深。后来知道，老丁催促一家老小跑出去后，自己躲在磨盘底下被炸死了。多悬呀，老丁家和我们家只有一墙之隔。
哥哥正在商店营业，突然听到警报器响，接着看见飞机在空中低低盘旋，伙计们赶快关了店门，他吩咐伙计们往野外树林庄稼地跑。自己留下看护商店，有一位伙计拽着他说：“咱们一块跑！要不我留下来。”哥哥说：“商店里有大量货物、现金，没有人看着不行，我是东家，就该我留下。”哥哥用力把那位伙计推出店门。
国民党飞机在城里投炸弹，是想炸解放军的首脑机关，解放军首脑机关住在山区，城里驻扎着一些解放军的部队。那天国民党飞机来轰炸，在空中超低空盘旋，在城里投一颗炸弹。解放军用机关枪扫射，飞机在天上扫射，地对空，空对地展开激战。
我们一家老小躲了一天飞机，回到家个个疲惫不堪，忠于职守的厨师——嫂子，开始做晚饭。熬一大锅小米粥，切一盘子老咸菜，一家人等着哥哥下班回来“共进晚餐”，别看饭菜寡淡，气氛一样温馨。一般情况，商店六点关门，哥哥七点可以回到家，这天晚上一家人左等右等不见哥哥回来。嫂子心里焦灼：该不会出啥事吧？今天撂一颗炸弹，就撂在我家的后墙外，商业街不会受到轰炸的威胁呀！母亲心里翻腾：在这个恐怖的日子，他没有事肯定按时回家，好让家人放心。今天迟迟不回……
侄子金锁说：“我去商店看看吧？”母亲说：“街上乱糟糟，你别出去。凡事不必担心，担心是最无济于事的；遇事不必害怕，害怕左右不了结果；坦然面对，也许安然无恙。”母亲只好用大道理稳住大家的情绪。
晚上十点钟哥哥拖着疲惫的步子回来了。回家他一脸冰霜，一言不发。嫂子：“有事啦？”母亲问：“遇到麻烦啦？”哥哥叹一口气：“今天遇到趁乱打劫的，就是明火执仗地抢！”哥哥喝两口水，接着说：“空袭时候，让伙计出去躲避，关了店门。大约过了一个小时，有人敲门，我以为伙计回来了，开门闯进来四个人。一个凶神恶煞地把我的双手反剪到背后，其余三个人翻箱倒柜，现金都被他们抢走，临走还把店门反锁上。直到晚上一个伙计来值班，才开了门。我们清点了钱物，到临时治安处报警，三四个人排队报警，都是我们商业街的商户，一样的抢劫方式，都是那一伙人干的。”嫂子说：“人没有受伤害就算幸运。”母亲说：“破财消灾吧，世道太平就好啦！”